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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-04-2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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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还是见不到太阳。
他被蠕动的人潮从地铁8号口中挤了出来，艰难地从写字楼留出的狭缝中瞥了一眼阴沉的天空。已经连续多少天没有见到太阳了？他记不清，也不想再在这种不抱希望的事情上浪费本就不多的脑细胞，只是感觉已经太多天了，多到从出生以来都没有经历过的样子。
这还不到5月，还没到黄梅呢。黄梅是什么时候来着？快到夏天的时候？好像是说要一直下雨，地理不是学过么，什么热空气上来，撞上冷空气，就……喂！挤什么挤，一群变态……几点了现在？我操，妈的还有不到十分钟！都是那个不好好安检的傻逼，还有那个保安，都是他妈的傻逼！让他过去不就得了么，一个破包有什么好看的，去他妈的……
黄梅也许是很可怕的，比现在看不到太阳还要可怕一万倍，但是如果这个月全勤没了的话，工资被扣，转正耽误，在她面前的形象也将毁于一旦，如果能让他不迟到，就算一年都是黄梅他也不会有一丝犹豫。
幸好年轻的腿脚灵便，小两千米的路六分钟搞定，把小蓝车随手一丢，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办公室，再晚一会儿，他的同事们都要排好队开始宣誓了。办公室不大，三十平米的门面隔了两个房间。里面的是一个小会议室，一张厚实的深棕色会议桌两侧摆了四把有些暗淡的折叠椅，桌子上放着一盘娇翠欲滴的绿萝，繁枝茂叶好像要把整个桌子吞掉。房间的南墙开了一扇透亮的窗户，使得和一张双人床差不多大的房间终于不会使人闷死，晴天的正午在这里小憩也许还是很惬意的。北墙的角落怂着一个档案柜，里面参差交错地堆了一摞摞的文件和档案袋。东西两面墙各贴了一些照片，里面是一些人穿着正装或者便服在草地上、山顶上还有这个屋子里，开心地笑着，但是他还不在此列。外屋就简单得多，两排吧台桌隔了八个工位，各自摆了一台电脑还有一些零散的文件。和里屋分隔的墙面上贴满了一张绩效表，零零散散贴着一些圆形的贴纸，映着玻璃外墙的几个影子：禺公房产。
每天准时的宣誓都是在人行道上进行的，据说是为了培养员工的自信力，主管有一次聚餐的时候说，他还想让大家到马路大中间去，高风险就是高收益，至少他的老板也这么说过。但是后来却又缩回了门里，每个人在工位上就地起立，结束后可以直接坐下，一定是为了压榨解散归位的这几十秒时间，据说别的门店里就有人在这个时间谈下了一单的。他最初是耻于发声的，但是后来真的似乎感觉到了内心的变化，于是现在也乐于嘶吼，和另一个同期入职的小伙子暗暗较劲。
今天刚坐下，主管又给他俩甩过来十几张双面打印的A4纸，五号字体堆满了一条条的电话号码，约摸着又得有一千来条。
妈的又这么多，现在谁还听这个啊？有个屁用…
但这些活儿还是得做，弄完这些他就可以和师傅出去跑业务了，他就自由了。最关键的是，可以和她一起出去跑业务。
虽然枯燥，但是好在这一个个号码和时间一样消失的飞快，转眼就剩最后一条了。今天的电话大都没有被接起来就直接被挂断了，真是省了不少力气。他扫了一眼旁边，那个一起打电话的小伙子还有大半张纸没弄完，看来今天是要加班喽。他胜利般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，还特意向小伙子那边侧了个身。那个小伙子好像没注意他似的，又拨通了号码，他却忽然看见她从门外进来，手里拎着一个袋子，应该是带客户看完了房子，说不定已经有签合同的意向了。于是他赶紧转过身拨通了最后一个号码，又清了清嗓子。
“喂，先生您好！我们这里是15号线地铁口，一室一厅小户型，新房精装修，对口学区，您有兴趣了解一下吗？”
电话竟然通了，他的话音都不自觉高了八度。余光看着她走到工位坐下，都没注意听电话那边说了什么，好像是问了一个问题。可能是没听清吧，于是他按照流程准备详细讲一下这个项目。
“先生，我们这里到最近的地铁口不到800米，对口重点中学的学区，起跑线小学也准备在这里建一个新校区，已经开始动工了，其他基础设施也已经在建了，医院、商场……”
他一句一句地念着稿子，好像从来没有念过这么多，以至于后面的内容都有点不熟练了。他忽然有种感觉，好像家里黄土地种出了五常米，菜贩子都抢着买。说完一大通，对方竟然还附和了他一句。
真的要来生意了？
“那当然了先生，您看您方便的话我可以……”
他本想趁热打铁，好像下一秒就可以迎娶白富美，走上人生巅峰。但就在这当儿，巅峰突然滑坡了，泥石俱下给他埋了个严严实实。电话那头突然暴躁起来，无数个问题劈头盖脸，一套组合拳打得他半身不遂。
他被这一趟突如其来吓懵了，无所适从之中渗流着一汩汩的委屈，也许暴风雨前的雷已经响起，只是他自己捂住了耳朵。他甚至都忘记去查手册，因为这种状况手册上也肯定不会写。他现在只希望那边赶紧把电话挂了，好让自己快点从噩梦中醒来。
但是并没有，那边又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，像是他家老头子的说教，这更让他不耐烦起来，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捶破了的沙袋。于是赶紧见缝插针，不蒸馒头争口气。
“先生，您如果对我们的项目不感兴趣可以不听，但是请您尊重…”
但是对方并没有给他申辩的机会，又是一连串高深莫测的词儿，什么刚需什么差异化的，说的头头是道。他觉得说的有道理，但是也并不妨碍他自己的心情跌倒谷底。大家都是打工人，凭什么你来教育我？
不过对面似乎突然失去了乘胜追击的兴致，停了一下就把电话挂了。他正准备缓一口气，却感觉一只手重重地压在了肩膀上——主管把他领进了会议室。天色已晚，玻璃窗变成了一个黑洞。
主管给他倒了一杯水，问了他刚才的情况。
“刚才打通了一个电话，我就正常介绍咱们的项目，那边却来骂我…”
他忽然感觉口干舌燥，抓起杯子牛饮一口。
“干我们这行这都是常事，”主管点了一根烟，轻声说，好像害怕声音会冲散眼前的烟雾，“其实吧，电话推广用处不大，我们也没期望这种方式能拉到多少客户，这只是对你们的一种锻炼，让你们面对各种可能的情况，积累经验。你们更应该做的，是走到外面去，去找房源，谈客户。这是实践，‘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’嘛！””
这话听着很耳熟。
“那咱们就没有别的方式…”
“你让我把话说完，”主管起身把房门掩上，“在跟客户聊天之前，你应该好好想一想，客户的痛点是什么？不动产作为全国性的刚需，为什么要通过中介而不是自己去找？就是因为专业化和差异化嘛！你要对这个行业有充分的理解和认识，才能发现客户的隐性需求，激发他们的购买欲。给你打个比方，怎么把梳子卖给和尚？你要告诉他，这个梳子可以刺激头顶的百会穴从而让毛囊休眠，就不用每隔一段时间再费劲刮掉头发，而不是说这把梳子能防脱发，明白了吗？这些可都是老一辈的经验之谈，你好好思考思考。”
主管把烟掐了，示意他回到工位。他感觉回到了小学二年级，班上的一个胖子抢了他新买的橡皮，两个人打了一架，班主任不进没帮他要回橡皮，还让两人都写了检讨，他的字数一点没能比那个死胖子少。刚走出会议室，他看见她出了办公室，坐上了一个不知名男人的电瓶车。他又想起来，当年那块橡皮本来是要送给前桌女生的。
回家的路上他没看一眼手机，心里面有个地方总是不舒展，他说不清楚，但是一路上感觉所有人都好像那个胖子的模样。他很想高谈阔论一番，就像电视里演的李大钊和毛主席那样。
但不能是蒋介石，对，不能是那个死光头。
然而他只是记得李大钊和毛主席的嘴在动，电视的声音和字幕都模糊一片。刚入职时的羞耻感像扔出去的回旋镖，现在又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头上。都说种房子赚钱，现在他开始怀疑，然而终究说不准，因为种大米肯定是不赚钱的。
他终于回到家，扔掉背包。觉得还是口渴，于是烧了一壶水，盯着透明的壶身发呆。
要是这个社会能像这壶水一样简单就好了。
手机突然响了，又是一个房产中介，开场白大同小异。
壶底微微有些气泡冒出来。他听着电话那头毫无感情的机械复读，一时分不清他是不是一个机器人。他替那个人惋惜，像是看到了另一个坠入黑洞的人，可是再向黑洞深处看，他看到了自己。他觉得，就算没有人救那个人，那个人也不应该踩在自己身上。他连自己都救不了，不想再去管一个毫不相干的人。
“你有兴趣了解一下吗？”
他对着话筒反问，想让对面知难而退，发出来的声音却模糊不清，像一个想要顶嘴却怕被打的孩子。电话那端顿了一下，或许是没有听清，竟然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周边的配套设施。他觉得自己竟然被这种人忽略，肝火腾起，像是一飞冲天的二踢脚。但是这次他却没有直接爆炸，因为他觉得自己不能和这些凡夫俗子一样，他要计划一下怎样才能给他们当头一棒，一击毙命。
壶底的气泡越来越大，三个并做两个，两个合而为一。他耐心地让对面滔滔不绝，念完稿子上的最后一个字。
双方短暂地沉默。
“呦，条件这么好啊。”
他决定再把对方捧得高一点，对方配合地接了这一招。
哼，年轻人。
“这么好的条件你自己怎么不先考虑考虑？你怎么不一上来说说这边房价多少？怎么不问问我们能不能买得起？对象有了吗？婚结了吗？没有结婚整个学区有啥用，义务教育回炉重造去吗？资本家贩卖的焦虑你也信？就这么急着当韭菜吗？”
壶底的气泡跳上水面，前赴后继，全都炸成了这个小小世界的朵朵浪花。装上了“诸葛连弩”的他才发现自己手里原来有这么多“杀”，特别是最后两张，简直神来之笔，也许是之前在哪张酒桌上听到的，但是不重要，现在这些都是他的。他现在忽然觉得主管和老板们说的都是对的，见过了大世面以后整个人的思路都不一样了，看来这些经历真的帮助良多，他顿悟了。
壶中世界海水翻涌，风云突变，一切却在一片硬币大小的金属片发出咔哒一声之后忽然沉寂。电话那边没了声音，他感到自己有责任拉这个年轻人一把。
“小伙子，我跟你讲，电话推广用处不大，大家也没期望这种方式能拉到多少客户，这种方式只是对你们的一种锻炼，让你们面对各种可能的情况，积累经验。你们更应该做的，是走到外面去，去找房源，谈客户。这是实践，‘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’嘛！”
电话那边终于反应过来，很不服气地想要申辩什么。他向前伸出另一只手，摆出停止的姿势，好像电话里的人就坐在他对面一样。
“你让我把话说完，小兄弟，在跟客户聊天之前，你应该好好想一想，客户的痛点是什么？不动产作为全国性的刚需，为什么要通过中介而不是自己去找？就是因为专业化和差异化嘛！你要对这个行业有充分的理解和认识，才能发现客户的隐性需求，激发他们的购买欲。给你打个比方，怎么把梳子卖给和尚？你要告诉他，这个梳子可以刺激头顶的百会穴从而让毛囊休眠，就不用每隔一段时间再费劲刮掉头发，而不是说这把梳子能防脱发，明白了吗？这些可都是老一辈的经验之谈，你自己多想想吧。”
听电话那边没有了动静，他摇摇头，挂了电话。
还是太年轻，他的水还没有烧开。
他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