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光
2009-11-10
tags:
“今晚的月亮多好,皎洁明亮,来,儿子,给妈再弹遍贝多芬的《月光》听听。”
“妈,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呢,等会儿吧……”
“就弹一遍,你弹完我就睡觉了。”母亲把瘦弱的脸转向我,深陷的眼窝流露出哀求的神情。
“好吧,可别再睡着了忘记吃药。”我叮嘱她。
“放心吧,不会了……”母亲又晃起摇椅,惬意地闭上双眼。
我抬起琴盖,柔柔地弹起来:
夜色像不小心碰倒的墨水瓶,从天顶缓缓地流向四方,一轮明月缓缓升起,在暗云的托扶下渐行渐高,广阔的平原中央,我和母亲靠在一起,望着天上的月亮,听着那潺潺的流水,回忆着儿时一家人的幸福时光……忽然狂风骤起,月影明灭,山林的叶浪声与汹涌的波涛声“哗、哗、哗”地向我们袭来,起伏的山峦好似狂风舞带,草叶伏在地上直不起身,我们也用胳膊遮在面前。终于风渐渐小了,小了,停了下来——不,还有微风,它拂起母亲苍白的额发,像倒映在水中的那一轮明月。
随着乐曲的尾音弥散在空气中,脑海中的图景也褪去了颜色,我走到阳台上,看见母亲没有起身——她肯定又睡着了。母亲自打生了这怪病后就一直躺在这把摇椅上,每每看到了月明之夜,她都会让我弹一曲她最喜爱的《月光》。睡着了,我叫她起来(吃药),她却揉着眼睛说她没睡,她只是一直在“回味”。我也习惯了,就伏在母亲耳边轻声说:“妈,别回味了,太阳都出来了。”不同往常,母亲竟一点反应也没有,我轻晃椅子,也没有一点动静……
“妈!”
……
又是这个梦。
整整一年了,自打那天起,我再也没弹过《月光》,没弹过琴。甚至一想起《月光》这段回忆就会涌上心头,好像一个伤口未来得及愈合就又被撕开,越来越大。
母亲是我唯一的亲人了,我没有妻子儿女,从小就孤独一人,父亲那晚出差,临走前嘱咐母亲:“等我打工赚了钱,咱们一家就有好日子过了,等月亮圆缺十五次,我就回来了。”可自从那一走(别),就再也没有回来。而母亲却日思夜盼,积劳成疾。也是就是那时候落下的怪病根子,一直不见好。
今天,母亲去世整整一年,我打算去奠坟,带了些果品,还有——要不要带呢——这盒满布尘灰的《月光》音乐盒,沉淀了一年的月,今夜是否依旧明亮呢?
终于,我下定决心,带着它去了,毕竟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就是它了。
公墓里,第三排15号,母亲,儿来看你了。拿出干净的丝布小心地擦着碑上的灰,一边放着《月光》。
我再次跪下,为母亲在心中祈祷着……
收起音乐盒时,忽然发现一只大鸟——金丝彩羽的——站在音乐盒边,似乎被音乐迷住了(盯着我),我去拿音乐盒,赶它(她)也不走,反而上前来啄我的袖口。
也许它是饿了吧,我想。于是带它回家,给它水米——它却不吃,盯着我看,眼神中流露出渴求与盼望的神情,我忽然觉得似曾相识,那眼神,就像……
算了吧,在家里养鸟——我可不在行。鸟儿啊,你走吧,回到大自然,不要受这城市的污染,不要像我这样,被无始无尽的工作压迫,被繁喧的街声骚扰,自然真的很美好啊,走吧……
我把它放出窗外,回屋休息了。
等我一觉醒来,已是深夜,月亮高高地挂着,渗着寒意,街灯照着它的孤独,可它,却要用自己本不明亮的身躯与它们抗衡。
今夜适明月。
从阳台转身,我又看见了那只鸟,它也在望着明月,一动不动,眼中充满了晶莹的泪水。
我走上前,(打开窗)抚摸着它柔滑的羽毛,回响着以前与母亲共同赏月的日子,似乎眼泪也盈满眼眶。金丝鸟依偎在我的怀里,很长的时间,我们都沉默着。
忽然它用尖喙叼了叼我的袖口,从我的手中挣脱,似乎要引我去一个地方——黑色的钢琴。
一年了,没有碰它,就那么搁着,任凭灰尘吞噬它乌黑油亮的肌肤,一种愧疚感涌上心头。于是我涮了抹布,拭去灰尘,最后擦到琴盖时,一拂去灰尘,那苍白的月就出现在了上面。我仿佛又看见母亲苍老的面容。她似乎在哭泣,在渴求,在乞求……
我忽然有了一年多来未曾有过的冲动。母亲,今夜月圆,月光皎洁,不正是您企盼的那个圆月吗?怎么能没有《月光》呢?
我把抹布仍在一边,掀开琴盖,重温那段记忆,那段幻想。顺着琴声,我看见了父亲,看见了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围着圆桌吃年夜饭(坐在钢琴边),我看见了母亲就着一盏油灯为我缝衣补袜,我仿佛嗅到了母亲炒的水豆腐,我仿佛听见了——哭泣,是的,是真正的哭泣。那金丝鸟飞到了我的肩上,听着那月光,流着泪。是真的泪,已经濡湿了我的肩膀。
鸟儿啊,你也懂我此时此刻的心情?
鸟儿也看看我,用翅膀拭泪。
终于,我又来到了那片平原上,母亲已经在那里等我,我冲上前又和母亲抱在一起,辽阔的平原,寥廓的夜空,狂风骤起吹得我们眼泪飘飞,矮草低伏,清河卷雪,暗云掩月,只仅随着皎洁升起。
寂灭昏幻,斗转星移。
乐,结束了。
我再顾肩头,只留清泪两行,鸟儿已经飞走了。
我腾地跳起,奔入阳台——没有——抬头看月,鸟影向着月飞去,它依依不舍地看了看我,一声长唳直钻心腑,终于——消失在月色光影之中。
我久久站立无处寻魂半晌才缓过神来。
我决定,终生归于田园,这城,这人,这物,这事,已于我没有任何价值。
我决定了,就在下个月圆之夜吧。
后来,在我整理母亲遗物时,又看到了那件母亲最钟爱的白纱外套,而在它的背部,绣着一只鸟,那只半个月前见到的金丝彩羽凤凰……